一想到他存在于世上却与我无关,那种痛仿佛来自无数真的撒在我心尖上的针。体会着那种黑暗的晕眩,我缓缓说:“帮我找一个人。”对我的要求,二哥没有探寻更多,只是简单的说好。然后他按铃召助手,那相貌爽朗的女子拿进来一个大箱子---里面是许多衣服。过去十年ray时装秀上压轴的那些礼服。这好像是在市场上买一头小马驹,买家要看看牙口,是应该的。我俯身从箱子里随手抓起一条半身裙。黑底白纹,整个裙身被设计成一朵玫瑰花,多层叠剪裁,精细蕾丝质料,优雅精致,华贵感呼之欲出。衣服本身已经是一件艺术品,对穿着者表达着无言的审视与挑剔。ray五年前的作品,那一年他的主题是有限复古,怀念女人纯粹作为美的图腾而炫耀的年代,服饰与体态上的极尽精雅。那一年他的设计理念饱受争议,在全球掀起健康风潮的前提下,人们对需要两倍于零号才能穿的衣服,一面倒喊出了反对的声音,但对素来骄傲的ray来说毫无影响,他接受数家极具影响力的时尚杂志采访,声称他从来都不是为那些普通的好身材设计衣服。他的眼光放在人群中最顶尖的那一小撮,还不仅仅是财富。财富可以依靠后天的努力去争取,ray还需要你为了穿下那件价值连城的礼服跑去全身整容---相信我不是没有人这样做。当着二哥的面我换上那条裙子---它有一个独立的名字叫做梦见浮桥。我能够看到二哥在极力抑制他的激动,屏住呼吸心跳,办公室里只有衣服料子所发出的摩擦声,我垂下眼睛,一点点把那条裙子套上身体。每一寸肌肤像被叫早铃呼唤,逐分寸地醒过来,它们有着独立生命一般,在试探,迎接,等待,最后适应掩盖上来的那些纺织物。有的地方膨胀,有的地方凹低,有的地方填充,有的地方削除。有一台看不到的机器在我身体上辛勤的运转,把所有和这件衣服睽违的细节修正过来。直到两者之间,成为一体,浑然天成。我抬起头来,向二哥望过去,轻轻说:“怎么样?”他一定不是教徒,却倒抽一口凉气,一字一顿的念叨:“我的上帝啊。”像个疯子一样他冲过来,双手微微颤抖着,摩擦过我的肩膀,腰身,身体的曲线凹凸起伏,他的表情我不陌生---一模一样是昨天晚上看到玛丽女王画像的时候的德行,我胜在是活的,女王陛下胜在贵很多。我重复问:“怎么样?”他点头:“没得挑。”言语里有压不住的激动,忽然双手捧住我的脸,惊奇万分:“天哪,是真的,是真的。”我挣开他,随意对着玻璃窗看了一眼,那里有一张黑白流年中盛妆华服的剪影。签我没什么不好,可以省下高昂的一流化妆师费用,经理人省心省力,不用怕我身材变形,甚至不用怕我年华老去。我基本上就是电脑上的一个万能人体绘图软件,想要什么就有什么。等二哥的激动情绪平息下去,我换回自己的衣服,那配套的洛丽塔般的妆容也就一点点从我脸上消逝,还我素面朝天,二哥目瞪口呆的样子真的很颠覆他精明锐利的形象,但考虑到我自己都很难适应,他已经算是很镇定。他终于咳嗽几声:“你,你,从什么时候,怎么会,怎么这样。。。”我摇摇头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据杰夫说,我具有随意变化形容的能力,是因为在南美洲的时候,名叫维恰科拉的神灵和我恶作剧,给我吃下了汞耳的遗蜕,但那到底是什么,他没有跟我细说。到底我如何使用这种能力,也没有人可以告诉我。如果你去买了一个非常高科技的手机,身边没有一个人能够搞明白哪怕最基本的操作,而唯一的使用说明书是由古拉丁文写成。那么我们的心情就会比较接近了。我签下那份合约,所要履行的工作第一项,是飞往美国参加ray十年作品展的模特选拔。二哥极兴奋,说无论成功失败,这都是我全新的事业开端。对我无所谓的表情他不以为然,只说我总有一天会为此感激他。我会感激他,只不过我们所持的理由南辕北辙。不管怎么样,二哥说,准备好签证材料,我们两个月以后去纽约。我要你成为另一个沙西娅。甚至比沙西娅更红。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,走出了他的办公室---比沙西娅更红,比红爆了全世界更红,比照耀在我后脑勺上的烈日更红---于我有什么意义呢。我完全没有概念。这时候我唯一盼望见到的人是杰夫。因为似乎只有他能够找出我这部变形手机的用法。而且他的古怪程度,一定会比我更厉害。与众不同本来就是孤独的一件事。与众不同到任何人都不能了解,是孤独到极为恐惧的事。我想对于恐惧有所忌讳,是不是我已经从内心死亡的状态中复苏的标志。不管怎么样,这时候我就见到了他。就在我走出二哥的写字楼,站在门口茫然张望的时候。杰夫就坐在街边绿化带的栏杆上,笑嘻嘻的对我招手。他穿一件黑色贴身的上衣,蓝色的裤子---我印象中除了穿制服,他永远都穿这两个颜色,我怀疑他并没有第三件像样子的衣服。慢慢走过去,我忍不住拉起他的手:“你去哪里了,昨天我没有在三生见到你。”他的手很暖,反过来握住我,微笑着说:“我去放马蜂啊,他们不适合在城市里生活。”好吧,那请问你把马蜂兄弟们放到哪里去了呢?他说了一个地名,大约是在三百公里之外的一个风景区。来回那么奔波,你昨天大概没有睡够十二个小时吧。他扮了一个鬼脸,说:“还好,还顺便拜访了几个老朋友。”他清澈柔和的眼睛停留在我的脸,像一道阳光照耀在冬日冰面上,带来些微暖意。我忍不住笑,虽然也不知道笑什么,把他的胳膊搂在我的怀里,喃喃说:“杰夫,跟我去纽约吧。”听到一个自然而然的声音,说:“好”我惊奇的抬起头来:“真的?”他耸耸肩:“对我来说去哪里有什么区别?”换了别人,这言词说出来该伤感,但不是他。我难免想刨根究底:“你没有家人,朋友,或者熟人吗?你从哪里来的?”芳芳告诉我说,他就是那样走进三生,找到一份工作,然后开始成为我所遇到的保安杰夫。他在那里又遇到我,然后变成兼职的模特杰夫。现在我希望他陪我到纽约去,也许变成一个助理杰夫。在这一切的身份以前,他是谁。他沉默了一下,静静地说:“以前是有的。”然后他就不肯再说什么,拍拍我的头说:“好了,你要去哪里?”我没有什么地方可去,但跟杰夫一起,我愿意去任何地方。而且我还有一吨的疑问要答案,我不会放你去任何地方。他抱着我的肩膀往前走,笑着说:“放心吧,我不会走的。”几乎是一种本能反应,我冲口而出:“永远都不走吗?”他轻柔的说:“亲爱的,没有永远这回事。”没有永远这回事。我多么希望四年前我已经知道这个显而易见的说法。杰夫在我的公寓做晚饭,他剥洋葱的手法很专业,而且很快,瞬息之间就把一个好大的洋葱头分解成一堆雪白紫皮的洋葱丝,我问他为什么完全不会被辣到流眼泪,他说他的速度比辣素的分解速度还要快一点点。平底锅里下一点点油,他哼着小曲儿开始煎洋葱做开胃小食,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,从油烟机的光洁玻璃面上看到自己熟悉的样子始终如一,简直是个大安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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