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嗯,福宝好吵。”景深心下惊孱,她听见那时福宝的叫声了,那她——她又接着说:“它肚子呼噜噜叫个不停,睡了整日想是饿了,你饿了么?”原是这样,他想起他二人也只早间吃了些东西,遂点点头,只是人还是没转过身。“爹爹也快回来了,我去厨里做饭。”“好。”静听上会儿,身后没声响了景深才转回脸看小厨屋的门,双耳透红。短短两钟茶的时候,他便冠上了禽兽与小人的帽子,而被他轻薄的小姑娘毫不知情,还好心替他做饭。借若哪日她知晓了,会讨厌他罢?景深又懊恼地揉搓起脸,似若揉着一团淤泥。“脸怎么了?”这次换作才进门的先生问他,他手下动作一停,更心虚愧忏,适才那事倘若教先生晓得,他景深又有何颜面住在家里?先生没听他答话,也没理会,拭拭汗回屋斟了几杯凉水解热。饶是日暮天也热着。到了用飨饭时,美人榻已搬回了夏意屋中,三人围坐石桌之上,荷叶粥菜清凉消暑,先生像村里的老大爷一样摇着柄大蒲葵扇,不时问一二句两人作画的成果如何。景深支支吾吾地敷衍着,因夏意就坐在对面,便一次头也没敢抬,就连饭也只吃了一碗。先生微眯了眯眼,差使盯着眼前空碗怔神的景深将瓜切了来,景深得令,拿出追兔子的劲儿去了庖厨,然后又乌龟似的半晌才抱着切好的瓜出来。经井水冰了整日,西瓜沁沁凉凉的很是消夏,绕是面红耳赤如景深,吃了几块瓜后都镇定不少,不过依旧是红着耳朵,尤其是见着石榴花瓣飘到桌上时……目光触及那红花瓣,景深不免想起才过去不久的那个吻,那时,他好像——他该是,不受控地遵从了本心。不受控地遵从了本心?景深忽抬头,看向对面坐着的红裙少女。她正像小羊吃草那样低头咬着瓜,双手藏在桌下,只一颗小脑袋一埋一埋的,专注到没留心到他的眼神。“咳。”这声是先生咳的,景深循声看去,先生那双黑漆漆的眸子正盯着他瞧,一若幽深古井水。要是在往日,景深早就怯怯缩回脑袋,可今日不同,他不加思索地朝先生傻笑了笑。这是他往后的老丈人,他不当怕。先生疑龊挑眉,再盯一会儿也没用,不愿再看这小子痴笑,垂头吃瓜。树上的蝉又不停歇地叫了起来,阿溟今日虽蹲在梧桐树上,却没担起捕蝉的担子,而是皱着眉冥思苦想……思索他去襄云那日到底出了什么事。世子爷为何会一夕之间变了样,不时一个人傻笑,还会背着夏家父女俩偷亲石榴花——地上捡起来的那种。以往住在招云山上时,一个爱下山的小师弟说城中有位少爷冲撞了花神,成日里捧着花草疯癫,如今瞧世子的病症与小师弟说的那人像是一致,难道世子爷也冲撞了花神?阿溟的眉心紧锁,决计将这事说与王爷,若真是病了,早些带回京医治才是要紧事。庭院里独坐的少年自然不知阿溟会有这主意,眼下他正借石榴花瓣调着色,琢磨着若是有朱砂就好了,那幅画上真后准会更好。这几日他忙着上真,而夏意则因那日在外头待了整日病恹恹的藏回屋里,让景深在甜蜜之余又不安得很,只差把她当菩萨供起来,殷勤得先生都没眼看。到了暑月,石榴花败时景深才抱着画来敲夏意的窗。盛夏晴窗乃是大敞着的,不过留着竹帘,他能从缝隙中看见窗边的水绿色的小姑娘。夏意偏头,见了人影后才撩开帘子,一双晶亮亮的眸子望着他。“画好了?”“嗯。”景深把画双手给她,心砰砰跳,怕她看了画后怄他气。她干脆卷高帘子看画儿,天光进了屋子,景深一眼瞥见小榻几上放着的几颗杏核,原来她一人缩在屋里推杏核玩。他再慢慢看去她表情,意料之中的怔然,他不禁吞了吞喉,讨好似的问:“喜欢吗,夏意图……”“你骗我。”她声音低低的,听不出是委屈还是生气。景深恨不得回到那时候提着自己摔几下,忙不迭解释:“我是想——”他顿了顿,声音放轻缓,“不是说夏意就是夏日惬意么,你那样干巴巴坐着才不惬意。”到底不是个爱置气的,夏意只小心翼翼搁下画卷,指头轻点了点窗台上的五色凤仙,回他刚刚的话。“我很喜欢呀。”景深清咳声,低头笑了笑。“你最近为何突然变得好了?”景深结巴:“往、往日不好么?”他分明一直待她好。“往日你总笑话我,而今——”她瞄他眼,“而今你总奉承我。”总奉承人的景深耳根子又绯红一片,巴巴儿地列出一串以证清白:“我往日也总奉承你的,夸你字写得好,夸你做的饭好吃,夸你绣功了得……”夏意这才哑声,说声“好罢”又碰了碰凤仙花叶,然后眉梢微提,睁大眼又瞧了瞧,凤仙花叶底果真藏着个小小的花苞。“景深……它好像长出花苞了。”景深弓腰凑近些,拨拉拨拉花叶,从上至下拢共见着八朵小花苞。暑月至,榴花息,凤仙降于庭。即日起,二人又多了件渴盼事,等五色凤仙开。小暑过后,蝉噪凉柯,峰愁蝶怨。夏意贪睡怕热,景深只有同阿溟去襄云,用画和扇面儿换了银钱给夏意买鲜桃李、甜瓜,只可惜街头卖的冰雪带不回去。唉,冬日里该藏些冰雪的,她也不至热成这样,懒拖拖的模样和福宝差不多,虽书和针线篮子都丢下,却还是少陪他玩儿。算来还是秋冬二时好,她也活泼好玩儿些——景深蓦地愣住。秋冬二时……秋冬二时早便过去,而下一个秋冬,他再不该呆在若榴了。怎么就盛夏了呢?景深喉头微哽。卖甜瓜的阿婆见他托着瓜出神,唤他几声也没响应,着急些:“小少年,瓜不要就还给老太婆呀,县衙就在不远地方你别胡来呀。”老婆婆提防地看着他,景深这才抱歉摸了一个瓜的银钱给她,抱着甜瓜往渡云桥头的柳树下去。阿溟已坐在驴车上等候多时,景深一见他便皱了皱眉,搂紧瓜问:“他可说了几时接我回去?”阿溟一愣,今儿睿王正是说这事的。看他面色不虞,吞吐说:“只说七月里,细的未说。”只剩一个月,景深忽地气闷,坐上驴车时仍阴着张脸。阿溟噤声,粗气也没敢喘,将人送到屋外后当即带着驴去后山。小庭院里只有蝉鸣和猫叫,景深闷声抱着瓜果到井边,借凉水洗过瓜果,抱着桃李到夏意窗外。还未敲里头人就牵了帘子。景深看着她,不禁露出难过神色。夏意微愕,跪在榻上直起上半身,像安抚小孩那样轻声问他:“你怎么了?”“我……”景深咽咽,递过粉桃绿李,“我给你买了瓜果。”是这样吗?她为何觉得,他最初想说的不是这句?明月下六月有半,圆月半垂,月光落在庭院里,伴着虫吟,一道俶扰着少年思绪。没有冰雪伺候的夏夜虽不好过,却也熬过大半去,唯独今夜,如何也睡不着。辗转反侧,寤寐思服……他大抵是明白了个中滋味。冬日里也是躺在这处,七叔问他可想着娶小姑娘为妻,若换作今日问,他一定答想的。可单他想有甚么用,总得问过她的意思,她若不愿……景深将脑袋狠埋进薄衾里,拱了几拱,好半晌后顶着头汗掀开薄被,愁闷瞪着眼,直至天色大白。整夜未阖眼的少年总算在日出时捏定了主意,他走之前,要问好她的心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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