良久良久,他面上热意退去也没等着这小姑娘出声,倒先将天色等明,四周旷亮,恍若隔世。好在,心上人还在眼前。天色复明,夏意蓦地偏转过身,垂眼看挂着豆荚的篱笆,心旌摇摇。原来,就算早知晓了心也会怦怦跳。景深侧腰,躬身瞧她,笑道:“你回我一句罢,不然我多难过。”她便把头埋得更低,像极了他在宫中见过数面的天方国鸵鸟。“爹爹说了,你年岁尚轻,勘不破这事。”景深顿了顿,明白过来她是听着了那夜的话,怪到她知晓,撇撇嘴:“我是真心说这话的,你尽管不信,它也是真。”说完见鸵鸟转身走,忙跟上去:“正是我年岁轻,我才不敢妄言轻动,若你我再长上几岁,我定有不同主意——”“可你方才就抱我了。”这也是轻言妄动,她说着脚下步子更快。“方才,”景深懊恼,“方才是天狗吞了我脑子,是我唐突,但我一生中只唐突过你一人,今后也不会再唐突他人……”已红成石榴的夏意揪着衣角,脚下生风往家院去,她今日再听不得景深的话了。今别离到夜里,夏意抱着被角抠指头,心里想的全是日里景深说的话,一会儿面红耳赤,一会儿又悄促促伤神,想到他就要走了又啪嗒落几颗珍珠泪。他说的那些话,任谁听了都受用罢?眼不交睫,直至天明才昏昏默默睡上阵,醒来时已是禺中,梳洗罢,对镜一瞧才发现她整个人都蔫头耷脑的。戳戳梨颊才出屋去,院里不仅不见人影,连猫影也是没有的。走去厨屋也没见着人,案头罩着的小碗儿豆粥已凉,她斟酌下还是懒得热它,便抱着豆粥和小碟香干菜去堂屋。细口舀着凉豆粥,心里默计待会儿见着景深说什么话,吃到一半时不经意抬头,发起痴。门外一只手正忙活着,将摘来的花靠在门槛上,一排紫红。夏意但觉身子不由自主,悄冥冥挪开木椅往门边去,那只手的主人还未觉察,忙乎着摆花,她不配合地探出头去。抱着花的少年蹲在门边,仰头看她,姿势同蹲在他身旁的福宝一模一样。“喵呜。”福宝见着她后甜甜一叫。她只看着景深,问他:“你摆它做甚?”“瞧不出么,我在奉承你。”她在门框里头蹲下,抱膝点了点门槛上的大红凤仙,又听景深道:“你舍不得拿屋里那盆染指甲,我就去村外找了这些,够你用罢?”花瓣教她扯落一片,低低道:“可是景深,你就要回去了呀。”景深愣了愣:“你在答昨日的话?”他忽然大声,“我要回去又如何,便是回去才好,教你和先生看看我的诚心,才不似蒲苇一时韧。”夏意抬眼,景深一对上她眼就偏过头去,似是在怄气,又似在腼腆,然后就见他就把手上剩余的花送来她手边上,还是没肯回头看她眼。她搂过花,又把门槛边上好几枝圈成一捧,乖觉又端靖:“我也很喜欢景深啊。”今次,就轮到了景深变鸵鸟。心底像是点了百来响爆竹,噼噼啪啪,久久未平,窘默之后面上才露出肃艾之色,道:“你既说了这话,就当把它记牢。”她轻轻“嗯”上声,像飘霏轻云,景深也觉自己轻飘飘的,像烧红的晚霞。正不知该由谁做先起身的那个时,福宝就立起身来,澹雅绕过景深,跳进门槛到堂屋角落喝水去,夏意方才想起她未用完的豆粥,捏捏耳垂便抱着凤仙回桌上。余光瞥着门外,待见着人影时才转回眼,景深却直直走来,坐在她对面,也不看她,单从桌对面抽了朵花玩儿。她便换成大口咽粥,几下吃好到厨里洗了碗碟,出来时景深还在埋头玩花。他好像……他好像是在害羞?可分明是他先说那些话的,昨朝絮语一路,害得她回徨整夜,今日她回他一句,他却羞了,就好像是她先说似的。她站在帘边看了许久,景深指头越来越僵,末后将花撂开,壮声道:“你莫害羞,且像往日那样待我就是。”“……”今儿到底谁在害羞?夏意暗嘬了嘬嘴,过去坐下:“反正再过些日子就见不着你,我才不羞。”“这话甚么意思?听着就好像你盼着我走。”“你方才还说便是要回去了才好。”她说着摘起凤仙花瓣来。景深想到将将的话,噎了噎:“这不一样,我就算回去了也会时时记褂你,还要给你写信送东西。”“可我不会传信。”他又噎一噎:“怎如此笨?届时我派人送信给你,你只消把信给他就是。”夏意手上动作一滞,想到前些日子做的件傻事,忽然脸热,她可真傻,幸好没说给他听。一旁景深又都都咕咕几句,她都没听进去。是日午后,夏意便栖栖默默捣起凤仙来,自阿双姐姐走后,她再没染过指甲的,法子却还清楚记得,还央景深去找人要几片扁豆叶回来。如今若榴人人都认得景深,他模样生得好,还嘴甜会说话,随意一个阿婆就能给他摘十数片扁豆叶,不单如此,还要拖着他说昨日异象,将日蚀说得可怖至极。选在日蚀表白心意的景深万万不认同,和那阿婆解释好久才说明白,回院里时夏意已捣好了凤仙花汁。指头放去绿油油的扁豆叶上,舀一小匙凤仙花泥铺在指甲盖上,扁豆叶折回包住整个指头,拿绣花线缠住就算涂好。如此反覆,左手便全包好来,显得五根指头又胖又短,右手……右手得他人帮忙才涂得好。景深一下就看出她的难处,主动请缨帮她涂,刚刚看她染时他就学会来。既无他法,夏意就将手伸去他面前。素指纤纤,手掌小得可怜,景深想到昨日他还圈住过这只手就更小心翼翼起来,待他打结时夏意总算知道他捆的粽子为何难解开了,分明就是随性乱绑啊。“好了。”景深替她包好最后一根指头。她动动十指,好像一排绿油油的小人在跳舞,看了看剩下的花泥与扁豆叶,眼波流转看去景深。像是明白了什么,景深忙甩甩脑袋:“不成,我又不是姑娘家,涂成红指甲像什么话。”夏意眼帘一垂,过了会儿便听景深闷闷道:“那……要染也只染一根。”夏意又亮了眼:“好。”景深遂又扯来片扁豆叶,在左手上扫视几遍,选了小拇指上“刑场”,铺了层花泥将手指包成粽子,学着她哒哒敲了敲石桌。夕阳西下时先生也回来,指头上的花泥也包了两个时辰,足够染上颜色。挨个拆开,仔细洗了指甲四周,橘红色的指甲在夕阳余晖下异常可爱,她不禁又跳起手指舞来。景深的小拇指也染上了同样的橘红色,他看了又看,怎么看都与他不搭,到吃饭时候,扶在桌上的手小拇指翘得极高,连先生都忍俊不禁偷笑两回。一日到头,各自抱着欢喜歇息。梧桐一叶落,天下尽知秋。展眼便至既望,梧桐解叶,夏意从秋千上捡到一片,失悦坐去上头,脚尖兀自点地荡秋千,叶柄在指尖转圈。院门边上立着两人正低声交谈着,一个是阿溟,另一个则是曾教阿去夺过马的人……他是来接景深家去的。而景深,此时正在屋子里收拾包袱。居室逼仄,景深尚还记得初来时他是哪般不如意的,如今却留恋起屋里的一桌一椅来。在若榴制的衣裳上有小姑娘亲绣的石榴,衣箱里还有她做的小佩囊与虎头帽,他全数收进包袱里,还有枝半脱水的莲蓬也从墙上取下来,寻遍几角旮旯,确无遗漏后他才叫阿溟进来取东西。来时只一个包袱,回去时竟还多出两个,装的还多是旧衣裳,景深不禁想笑,可这时候他实在笑不出来,他还得去安抚他的小姑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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