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溟沐紧咬牙关,强忍悲痛。冬日虚薄的光线里,沈鸾眼窝凹陷,曾经纤秾合度的美人瘦得就剩一把骨头架子,若不细辨,还当躺在那里的是一具骷髅。“我不会去投奔归将军,不管有多艰难,我都要留在这里。”“因为绥绥么……”沈鸾眸中染上一抹黄昏的霞色,虚弱的语气使人怀疑那是幻听,“必要时,你可以带走她。”沈溟沐眸光微颤。离开时,沈溟沐轻轻带上门,看着门缝徐徐变窄,门内女子的身影模糊不可辨,沈溟沐的心缓缓渗出血来。永别了,阿姐。40举哀沈鸾的丧事被大肆操办。停灵七日,设坛打醮,请七七四十九名僧人诵经超度亡灵。这七天里,赵温跪在灵前,鲜有起来的时候。赵老夫人磨破嘴皮子换来他一次休息,没睡上半个时辰,被噩梦惊醒,又跑灵前跪着了。阖府沉浸在悲伤里,唯有赵绥绥,自得其乐地穿梭在一众僧人中间,摸他们的光头玩。僧人们兀自低头诵经,对她的调皮捣蛋视而不见。沈溟沐及时出现捉走了她,“小舅舅放我下来,还有最后两个没摸到。”“你摸人家脑瓜儿干嘛???x?”“养娘们说摸亮光光的东西会交好运,摸得越多,好运来得越快。”沈溟沐哭笑不得,“摸人家脑瓜儿不礼貌,以后不准摸了。”“哦。”赵绥绥咬手指。沈溟沐突然问赵绥绥,“你知道这些僧人是做什么的吗?”“知道呀。”“做什么的?”“娘亲到天上做花神去了,他们在做法事为娘亲道喜。”沈溟沐蓦然哀伤,怔怔说不出话。“小舅舅?”赵绥绥举起小手在他眼前晃。“没事。”沈溟沐仰起头让眼泪重新流回眼眶,“舅舅带你摸门前的两只石狮子去。”“好耶!”赵温两日没正经进食了,赵家二老忧虑得不知如何是好,儿媳芳魂已逝,儿子再有个三长两短叫他们怎么活?知道赵温平素最疼绥绥了,叫赵绥绥给她爹送一碗鸭汤面。赵绥绥端着面来到赵温跟前,“爹爹,吃面。”两日来,赵温把能流的泪都流干了,双眼红肿不堪,不能再下一滴泪。嗓子亦是枯哑不堪,“绥绥,跪下,送你娘一程。”赵绥绥不是很懂赵温话里的意思,听见他叫她跪就跪下了。可是面还在手里捧着,颇烫手,“爹爹,先吃面吧,祖父祖母说你两天没正经吃东西了,会累垮的。娘亲到了天上是好事,我们都应该替她高兴。”一向温文的赵温听见这话眼珠瞪得溜圆,厉声质问赵绥绥,“你说什么?”赵绥绥嗫嚅着,尚来不及回答,赵温一把将她拽到膝上,不顾滚烫的鸭汤面撒了她一脚背,巴掌无情挥下,打在她屁股上,“你娘生前最疼的就是你,当着她的棺椁,你竟然说出这种话,你这个不孝女!”赵绥绥嚎啕大哭。不远处的赵老夫人闻声立刻抢上前,从赵温手中夺走赵绥绥,护在身后,“她一个孩子懂得什么,也值得你这样大动干戈。你呀,真是越活越回去了。”当下带着赵绥绥回到下处。赵绥绥脚背被烫通红,赵老夫人亲自给她涂了药膏。赵绥绥被赵温吓得不轻,一下午眼泪没停过,睡着了眼角也还凝着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儿。与此同时,沈溟沐这边也不好过。沈鸾一死,府里乱烘烘,连个正经主事的人都没有,赵老夫人威严虽够,然能力不足,不足以约束下人。一入夜,下人们成群聚在一起喝酒赌钱。前头哀乐声声,后头他们只管放肆取乐。路过的沈溟沐也被他们拉了进来。沈溟沐委实太需要麻痹自己了,唯有在赌博带来的快感中他才能够短暂忘却失去至亲的悲痛。他从来只擅长表达恨意,爱呢,爱令他羞涩,是以埋藏心中,从不表露。六年来,他甚至都没有对沈鸾说过一声谢谢。但好像又不需要说“谢”字,因为他早已把她当做他的亲姐姐,就像她把他当做她的亲弟弟一样。原本热闹融洽的氛围因一句不合时宜的话戛然而止。“小公子,府里都在传你和夫人有一腿,现在夫人也没了,你跟我们讲讲这事是真的还是假的?”沈溟沐停下摇骰子的手,周围人也跟着屏息,埋怨地瞪向那欠嘴薄舌之人,他们手气正好,万一沈溟沐赌气不玩,他们岂不是亏大了?就在众人以为难免要争执几句的时候,沈溟沐像头豹子一样吼叫着窜出,将对方扑倒在地,拳拳到肉,鼻血顷刻糊了满脸。其他人皆被这一幕吓得目瞪口呆,沈溟沐身上散发着野兽的气息,生人勿近。直到对方已经被他揍得血肉模糊,人事不省。他们害怕出人命,这才合力将他拉开。出了这么大的事,自然瞒不过赵皠,下人们回禀的时候不敢提那些诽谤主母的下流话,推说沈溟沐输红了眼睛。赵皠这一气非同小可,他门第观念极重,处处看不上沈溟沐,碍于沈鸾的缘故勉为其难容他在府里。他倒好,非但不知感恩,沈鸾的棺椁还在前面停着他不说前去跪着哀悼反而聚众赌博,狼心狗肺,劣习难改。赵皠拿起鞭子,冲到沈溟沐房中,边抽边骂,“养不熟的白眼狼!人面兽心的狼崽子!”沈溟沐竟不反抗,任其鞭打。等到房中只剩沈溟沐自己了,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。血痕透衣而出,纵横无数道,他脱下衣服,有些粘连到肉,他也不说慢慢来,刷地撕下来,剜心剧痛随之而来。他提起一坛酒,兜头浇下。烈酒流经背部火辣辣地疼。一连倒了两坛,剩下的一饮而尽,最终醉倒在床上。不知睡了多久,沈溟沐清醒过来,感知身上凉凉的,扭头一瞧,方知赵绥绥在给她搽药。赵绥绥原本是来求安慰的,谁知进了房间竟看到沈溟沐遍体鳞伤的惨状,她爬上拽他、扯他头发,死活叫不醒她。瘪着嘴巴又哭了。搬来养娘,养娘告诉她沈溟沐只是醉死过去了,但是背上的伤需要及时处理,赵绥绥知道沈鸾房间里备有金创药,取来了给沈溟沐涂,一边涂一边啜泣。沈溟沐看她一把鼻涕一把泪,拈起她的一片衣角给她擦脸。“小舅舅,你醒了?”“嗯。”“你疼不疼?”“不疼。”“怎么会不疼呢,都流血了。”“绥绥不是再给我涂药么,涂过药就不疼了。”“那我给小舅舅多涂些。”沈溟沐看着这小小人儿,内心的柔软被触动,他当时想,为了她,即使再艰难,即使执扫为奴他也要留下来。他会陪伴她长到亭亭玉立,走过生命中最好的芳华。可是很多事真的不能够随心所欲,弱者的命运从不掌握在自己手中。沈鸾下葬后的第三日,赵皠下令将沈溟沐撵出赵府。十年前的他,是那样倔强的少年,可是为了能够留在绥绥身边,他跪下来哀求赵皠,头磕在地上,砰砰作响,没几下见了红,蜿蜒流过眼窝,流过双颊,宛若从眼中流出的血泪。赵皠岿然不受触动,限他克日离府。赵温正闹着出家,完全指望不上。沈溟沐清清楚楚记得,那天是腊月十四的傍晚,月亮无限趋近于圆满,却终究不是圆满。沈溟沐狼狈地回到住处,惊见赵绥绥捧着一只琉璃罐子坐在床上抹眼泪。“怎么哭了,绥绥?”“我好伤心啊小舅舅,娘亲不在了,爹爹也不要我了,我、我好不容易接的雪也化了……”沈溟沐坐在她身旁,“阿姐去天上做花神,你不是很替她高兴吗?”“我当然很高兴,但是见不到娘亲,我又很想她。想得夜里睡不着觉,睡着了梦也都是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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